墓場 之四:色想

 

 

 

 


樿


 

在墓場裡徘徊周旋是很寂寥的一件事。
臥躺在樹上,透過日光,飛影可以見到漸層的金黃綠至墨濃綠在重重繁繁的葉片上被看不見的手調出來。

其中,介乎橄欖綠與茶綠色的陰暗是藏馬的眼珠顏色。

那個在橋上仆倒後就再也不會動的人的瞳孔顏色。

混濁、難看,還帶點噁心。


火妖忘記了自己當初為何有那個耐性能盯著那雙醜陋的眼睛一整個夜。
但他也的確是做了,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那個晚上,他一根又一根、一綹接一綹地撕爛藏馬一大束頭髮,但狐狸並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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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滑下墜並層積著,紅顏色的髮絲在枕上披躺堆疊,如熔岩佔據海面地現出一片大陸新板塊。
飛影湊上前,牙齒與舌頭協力地揪著、搓合著幾綹細髮,像要把那些都捻成長長的、不可斷的絲線。

「怎麼了?」藏馬醒覺,微瞇的眼中沒捕捉到任何慍怒與不悅。
但也不是歡欣與放鬆。

綠眸不帶任何情緒地瞅著火妖看。


季節是展開時展開、終結時終結。對視間。
地點:這裡。
故事:你還在巴望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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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葉片出聲泠泠。

曾經,在不存在的記憶中,飛影是被唆使過嘗試去愛那隻狐狸的。
然後…藏馬會如何說的?他是如何說的?…

「嘗試愛我?…愛的本質是嫉妒?佔有?…你從哪裡聽來的?」
風來。葉片沙沙作響。

「飛影,我告訴你所謂真正的愛:那是保有而不是佔有;那是寬容而不是嫉妒。」
風過。葉片振音泠泠。


「如果你因為愛而產生嫉妒與佔有,那就不是真的愛了;那不過是追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因為你需要藉著〝愛我〞而讓你覺得自己有存在感而已。」
「無聊!我不因為他人而存在。」
「是的,那很無聊,而且腐敗--不過人類喜歡,他們也極力宣揚這個,特別是女人--你知道的,而且那也是你厭惡的……你我之間並不需要那種情緒來維持。」
「哼。」
「你明白佔有與保有的分別嗎?」
「…」
「佔有是自私的:如果我得不到某物,那麼誰也別想得到;而保有是可悲的:即使某物再沒價值,我仍是會義無反顧地去守護…」
「…」
「所以,愛是可悲的。」
宛如蔓藤企圖攀緣上頂端的嫩芽被折斷般地俐落,飛影一聲鼻音後也就不見了人影。
然後,藏馬感到一股熱氣由唇上襲來。
飛影在吻他。
很淡很輕很柔很慢地幾乎沒相接的那種碰觸。

藏馬瞪大了眼,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他的眼眸承滿不可置信。
過多的不可置信在幽碧的雙瞳裡遊逸而出,成為一大片充斥翠色的迷離的夢…

…天堂。

夢醒的時候,藏馬已是帶著土黃綠的眼睛,它們不斷朝藍黑色的地獄奔馳下墬。


那個晚上,飛影扯亂了狐狸的頭髮,撥開了狐狸闔上的眼皮,見證著那對原本漂亮的眸子如何在他面前還原回生命最原始的醜陋與骯髒。

於是幽助他們就大哭著說藏馬死了。


風臨。葉片沙沙拍奏。
飛影醒來。
夢?亦或現實?

他看向頭頂,記得陽光是從那裡篩過大堆的綠葉…
綠葉…?

其實那樹是紅了。
一片綠葉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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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兩個再這樣下去不行…」幽助嘴上叼著煙:「你們不覺得怎樣,我們旁邊人看著都不耐煩了…」
「本來就跟你們無關。」飛影冷冷地:「你們只是想看好戲而已。」
「呃,怎麼可能…哈、哈哈…」被說中心事的單細胞生物永遠也只能用大笑來掩飾尷尬與不安,幽助痞子樣地一手托腮:「…我可是關心你們兩個啊…」
「哼。」
「欸,好歹你也認真一點好不好…藏馬年底就要訂婚了耶!」
「那又怎樣?」
「笨蛋!你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
「沒有。」
「你真是…」幽助在掌間捻熄了煙。
「呿。」
「…我真搞不懂你們兩個。」
「為什麼我們要讓你們搞懂?」
「那是因為我們猜你們兩個都愛著對方啊…不然幹嘛在一起?」
「誰說在一起需要愛?」
「……呼!我認輸了…果然,你們兩個都是同一種人…藏馬也說過類似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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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在墓場裡彳亍留連是很苦悶的一件事。
臥躺在樹上,日光透過眼簾,火妖可以想像漸層的水酒紅至暗絳赭在精緻複雜的葉脈上繡編織錦的圖案。


「你的頭髮…」忘卻了其他顏色,飛影只能見到如他眼睛相同的朱緋:「我現在才知道它原來是紅色的…」
--藏馬靜默。

火妖拉扯著狐狸的頭髮,拙魯地把那又搓又捻又編地,就像他很久前做過的一樣。
--藏馬靜默。

「看著我!」飛影大吼,啟開了藏馬的眼:「你說話啊!」
曾經靈活過的那兩隻瞳孔卻死魚般地、呆滯地朝天花板望,而狐狸的嘴卻再也吐不出那句「怎麼了」。

飛影就這樣地盯著狐狸瞧了一晚上。


躺在棺中的藏馬,頭頂是稀疏地半禿著的。
但剩下的髮絲已足以讓整個世界為之燃燒。

火紅地…炎燃地…舞躍地…
燒……


飛影再度醒來。
現實?亦或夢?

他看向頭頂,記得大堆的紅葉是從那裡篩過陽光…
紅葉…?

其實他人已在樹梢,只有大幅大幅的光暈朝他罩下。
空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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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眼睛在這時候看起來比藏馬更像是活著的東西,在狐狸似睡非醒的時候。

鬱綠的…深碧的…
似乎某種可怕的靈魂棲息著,它強大到使整個被稱作藏馬或妖狐的肉身也不過僅是附庸而已。

火妖忽然驚覺,一直要到了現在,他才有「原來藏馬的眼珠是綠色」的真實感。

「怎麼了?」藏馬又是一句。
「沒事。」飛影應著,放開了那些被他蹂躪已久的頭髮,下床著衣、離開。

狐狸看著火妖躍出那扇窗,無所謂地翻身復睡。


季節是闔眼時展開、睜目後終結。一向皆如此。
地點:那兒。
故事:我還能渴求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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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葉片出聲泠泠。
風來。葉片沙沙作響。
其實那樹仍是青蔥…

風過、風臨。不間歇。
其實那樹仍是青蔥…

一切是幻夢,一切是空想,一切是妄念…


火妖看向那方鏤著南野秀一四字的灰暗墓碑。
目前唯一真實的虛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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